人生在世,人人一个身躯,俗说就是“一口臭皮囊”。既为皮囊,就有内有外。人的眼睛就有个向内向外的关注差异。
但是,这关注皮囊内外,却是个大不相同:关注皮囊外面,“外溢”,往往带来肆意、浮华;关注皮囊里头,“内省”,却往往蕴含着稳健、实力。
请大家集中精力上眼看,曹公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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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了一手好牌,几乎是“起手”就“上听”,似乎“满贯大和”一步就可到位。人在这个时候就很容易轻狂起来,顿时不知道怎样摆谱才好(参见郭荣启先生的相声名段《打牌论》)。疯狂的“外溢”往往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晴雯就有一手好牌,老太太若隐若现的身份指定,宝玉无底线的宠爱娇惯,使她坚信自己是“第一等的人”,“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第七十七回),万事大吉、绝对保险了。
于是,肆无忌惮的、对后果没有任何“内省”的“外溢”开始了——
对宝玉:恃宠而骄,一次一次的弄痴耍蛮,还有冲击底线的一些事情——比如“撕扇子”。
对工作:平素轻易不干什么,往往就是类似“只在熏笼上围坐”“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第五十一回)的画风。
对同事:话都怼在对方的要命忌讳处,让对方极端下不来台——袭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碧痕“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第三十一回),麝月“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第二十回)。
对有决定权的上司:不与王夫人联络就算了,还嘲讽王夫人对别人的赏赐是“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第三十七回);
对德高望重的人物:珠大奶奶让生病的她隔离几天,她抱怨“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第五十一回);
对未来之星:宝钗来串门,她牢骚“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黛玉来敲门,她怼回“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第二十六回);
对于极端敏感的人事管理权:她提前进入“姨娘”角色,以“这口气如何忍得”(第五十二回)的主子口吻,越权开除丫鬟。
这种肆无忌惮的“外溢”,结果大家都知道——再“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第三十一回)也是然并卵了。
我们再看被晴雯嘲讽“爬上高枝儿”“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第二十七回)的小红。
这个原本不起眼、甚至为了避主子名讳还不得不改名的小丫鬟,没有什么好牌——在看脸吃饭的怡红院,一切以颜值为标准,全然没有规矩和章法。她被恃宠而骄者死死压着,再谨守规矩、勤勉敬业也难有出头天。
这种情形下其实也有“外溢”的风险,那就是情绪主导一切,或者火爆发泄,或者自怨自艾。但是这些小红都没有,她有的是“内省”。
她被称为“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第二十七回)。可是这“眼空心大”未必就是个贬义词——俗话说起谁聪明通透,就说这人“眼睫毛都是空的”。至于“心大”,更是可以理解为思维开阔、眼界宽广。
“内省”中,“眼空”的她静静地观察着,从分工不落实、谁横谁有理,缺位的振振有词、补台的反而被骂这诸多七颠八倒的现象,到不讲规矩之中酝酿的危机,无界限、无分寸状态对整体架构的冲击,她引申出了纷繁芜杂中的合力线,说出了“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第二十六回)这样鞭辟入里的话。
“内省”中,“心大”的她开始努力了——要离开危机四伏的怡红院以至贾府。“心大”使她不像袭人、晴雯、芳官和其他一些人一样,思想贫乏、空间狭隘,一条道跑到黑,把希望寄托在宝玉一个人身上。她有的是通统求变的考虑,能够站在自己这个角度,想出有实践性的办法。在“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第二十七回)的过程中,她扩大眼界范围、提升思维视角,寻觅改变生存层次的机遇。
一旦发现机会——凤姐的召唤、贾芸的出现,她就开始行动了。这可不是肆无忌惮、胡打乱撞的的“外溢”,而是“内省”基础上有章有法、稳健有度的喷发。步步扎实、勇于开拓,优化层次、全力跳跃,“内省”的小红一鼓作气地完成了个人生活的转换和调整,远离了危机,赢得了婚姻的美满、自立的实现。
晴雯和小红,可以算是同事之间的对比,接下来我们来看看叔侄之间的PK。
衔玉而诞的奇妙,加上一副简直让人震惊的皮囊——天降祥瑞、天生丽质,宝玉他两头都占全了。由此不仅得到了祖母的无度宠爱,而且在府内府外、圈内圈外获得了无数华彩与掌声——这就蕴含了“外溢”的资本和机缘。
金钱外溢:那些刘姥姥叫不上名号的珍馐美味、锦衣华服,是石兄的日常基本标配。于是他“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他不可能想象,祖母端不出一碗多余的红稻米粥来款待客人(尤氏到了荣国府就是客人)的尴尬,遑论将来那“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悲惨生活。
这种做派甚至影响到了身边的人。一两银子的开支,面对“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的局面,麝月小手一挥“多了些你拿了去罢”!
多花一两多银子,抵得上她本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她这种“谁又找去”的不在意、态度上的藐视从何而来?不言自明。(第五十一回)
情感外溢:他日常的主要功课,并不是政老爷期望的“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第九回),而是除了林妹妹之外,还时不常周旋在宝钗、袭人、晴雯、金钏等等之间,甚至有一度几乎牵涉到了平儿和鸳鸯,当然还有秦钟和蒋玉菡之类说不清楚的事情。此外就是为“女儿家”——主要是丫鬟们——打抱不平、行侠仗义,颇有些独行侠的良好自我感觉。
“外溢”的他,根本没有“内省”能力。“后手不接”在他看来简直是杞人忧天、天方夜谭,一句“短不了咱们俩的”万事大吉(第六十二回)。无论是三妹妹的殚精竭虑,还是林妹妹的鞭辟入里,在他这里一律嗤之以鼻。
没有“内省”,也让他看不到:自己对女孩子的宠爱和庇护,也是“后手不接”的——就是说,宠出事情来他是没办法补天、救火、擦屁股的。当女孩子因为他遇到危难以后,他就是一座太阳下的冰山,不是掉头逃跑,就是袖手旁观。而烧几支香、写点怀念文章,在他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而最根本的一条是:长期生活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中,使他认为自己的整个生命历程,天生就应该这样,永远就应该这样,不会也不应该、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因此,只管潇洒“外溢”的他,从来没有“内省”到将来危机来临时自己是否具备自立于世的实力(更不要说给林妹妹一个安稳的天空了)。
荣国府有一个处境相对比较尴尬的孩子——本是贾府二房长子的公子,正正经经的孙少爷,符合礼法的接班人。怎奈造化弄人,贾珠夭亡,贾兰也成了曾祖母几乎绝口不提、祖母甚至忽略不计的边缘儿童。我们很少看到他有“外溢”的表现,当然他也基本没有那个机会。
但是,偏偏就是这被忽视的孩子,展示了那被无条件寄予盲目厚望者根本没有展示出来的“内省”以及相关联的沉稳、厚重。
“内省”的贾兰知道,父亲的早逝,让他承担起了小家庭“顶门立户”的责任,自己将来安身立命的资本、母亲“凤冠霞帔”的“诰命”理想,都寄托在他的学业之上。
且看与二叔一起上学的场景。都是一样在贾代儒那里念书,金荣是为了贪图几两纸笔银子,薛蟠、宝玉、秦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可言状的目的,而贾兰却是真的去念书了——人做事就是有层次区分的。
即使是二叔风流惹事的“外溢”场合,也不能对贾兰那对学习念兹在兹的世界造成任何实质性冲击——学堂就是学堂,劳什子桃色新闻、娱乐八卦也好,暴力冲突、拔刀相助也罢,这些可能给学习带来麻烦的事体,都与他无关——一句“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第九回),把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屏蔽,这是基于具体处境做出的最佳抉择。
即使有点“外溢”的机会,他也是围绕学业进行的。当宝玉“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的时候,“他便出席,也做一首”。而从贾政“看了,点头不语”与“喜不自胜”(第七十五回)的态度鲜明对比看,政老爷可能已经明白:自己“望你成人恳切的很”(第八十一回)的一片苦心,在儿子身上恐怕是打了水漂,但是在孙子身上还是大有希望的。
而同样是曾祖母、祖父在场的情况,“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虽说有些“天生的牛心古怪”(第二十二回),但是还是那句话,与学习无关的事体,都与他无关,包括劳什子阖家聚会。
就这样,当一切资源和关注度都无以复加地向那被无条件寄予盲目厚望的“凤凰蛋”大幅度倾斜、而其本人几乎是在以坐吃山空的架势“外溢”的时候,被忽视的贾兰在默默的“内省”之中,用自己的方式,在草字辈中几乎是独树一帜地立起来一个读书的典范。鸭子水下划、闷声发大财——当“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时候,他“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了。(第五回)
当然,人生在世,“外溢”是不可能绝对避免的,也没有必要绝对避免。问题在于,“外溢”不能脱离“内省”而孤立存在。纯粹的“外溢”,虽然轰轰烈烈,后面往往是短暂;而“内省”中流出的汨汨清泉,庶可长久。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