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夏灵武市区出发,汽车沿着蜿蜒于山丘间的公路朝东北方向行驶,大约一个小时,就可以到马家滩镇政府所在的马家滩村。在马家滩村的东北方,就是孙国友承包的万亩荒沙地。
这里正是“跪地求水”风波的“风暴眼”。
一座贴着白瓷砖的平房坐落在林地的白杨树林中。一连几日,皮肤黝黑、情绪激动的孙国友都在这里接待一波又一波的访客。这些访客有媒体记者,有孙国友的“粉丝”与支持者,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短视频制作者。
事情的起因是,3月底一则孙国友“跪地求水”的视频在网络上广泛传播。视频中,皮肤黝黑的孙国友在沙地中崩溃磕头求助,声嘶力竭地述说他承包万亩林地用于植树治沙,却因附近煤矿没能按约供水而断水。
此举引发了舆论的广泛关注。
承包荒沙地
在马家滩村担任过多30多年村领导并当年亲身经历了孙国友来马家滩村承包林地的马红旗(化名),第一次知道孙国友其人,是缘于孙的“来投资的老板”身份。
按照2003年7月17日孙国友与作为发包方的马家滩镇政府签署的《荒沙地承包合同》,孙国友承包的这片荒沙地坐落在北至马家滩镇石油基地、南邻盐池县境界、西邻马家滩镇至大水坑公路、东邻盐池县境界的区域内,总面积10000亩。
包括孙国友在内的一些人,在提及马家滩村的这块荒沙地时,经常会说它属于毛乌素沙漠,或是毛乌素沙漠的边缘。但马红旗介绍说,马家滩没有沙漠,距离马家滩最近的一块沙漠,至少在200公里之外。这块荒地属于沙地。
据马红旗介绍,马家滩村的土地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黄土,“盖房子、打墙用的都是黄土”;一种就是沙地。沙地里生长沙蒿等植物,“每年4月几场雨下下来,这些草就能长活”。但沙地生态非常脆弱,“如果植被被破坏,就成了流动沙丘,今天刮到北方,明天滚到南方。”他说。
孙国友在他的“苗圃基地”。这个基地在距离马家滩林场约50公里的狼皮子梁乡。摄影/本刊记者 刘向南
在孙国友承包前,在这片沙地上,曾进行过一次“栽树试验”。据马红旗回忆,那是在2001年前后,灵武市林业局安排各村选地做种树试验,马家滩村分配了300亩试验指标。村里划出两块地来落实这个任务:100亩在现加油站边上,种的都是牛筋条;另外200亩就在现孙国友承包的地块上。
马红旗回忆,当年做种树试验,之所以会选择在孙国友现承包地块上进行,是因为这里在地形上属于“小盆地”,地下水离地表更浅,有利于植物生长。就在孙国友林场那栋平房的西北角,还有一口马家滩村的老水井,在过去很多年里,马家滩人就是从这口井中取水饮用。
这200亩土地上的“种树试验”,种的是沙柳和牛筋条,当年栽下的这些植物,基本上都成活了。马红旗回忆说,孙国友承包土地之后,因为试验时种的沙柳成活得很好,他们还曾建议他去买一些沙柳苗栽种。
孙国友是在2003年到马家滩村承包土地的。
孙国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于1959年生于四川南部县,兄妹六人,他排行老三。他没有读完初中,自小跟父亲学理发,父亲去世后,他接过父亲的剃头刀,继续在当地理发。上世纪80年代初,孙国友靠着理发手艺,一路流浪到宁夏吴忠。
刚到吴忠的孙国友还是给人理发,生意不错,后来开了几家理发店,“成了万元户”。据他回忆,到了1986年,他就积攒了4万块钱,用这笔钱买了一辆伏尔加轿车,跑出租。
在跑出租时,有人给他介绍工程做。“先是做一些小活,小涵洞小桥这些”,到了1991年,他开始承包公路桥梁工程。孙国友说,通过做工程,在上世纪90年代,他的家产已过千万。在那个年代,他是吴忠街上“远近闻名的四川人”,还是当地“第一个有大哥大的人”。
据孙国友回忆,2002年,他在马家滩附近的一条公路上干工程,注意到了马家滩村的这片荒地。“那时候,这里全是白沙黄沙一片。”孙国友描述说,但他发现这里有水,“挖几米深就有水”。
孙国友想,这个水能不能用来种树。当时有领导到公路上检查工作,他就提出来包地种树。为此,他还去找了市领导。
马红旗回忆,孙国友承包荒沙地,是灵武市林业局招商来的项目。当年孙国友主动找到林业局,林业局就给马家滩村安排了任务,“当时市里让马家滩镇搞绿化,引进一家绿化企业,镇上召集村上干部开会,就把这个企业介绍给了马家滩村”。
这件事发生在2003年。马红旗回忆,当时接到镇上下发的文件,他们作为村干部,担心村民会不同意引进孙国友的企业,压力很大。马家滩村还开了党支部会议商量这件事。村里也开过村民代表大会、党员大会,会上通报了这家企业是怎么来的,镇政府的文件是怎么下发的,之后无记名投票,最终通过了。没多久,孙国友承包荒沙地一事就落实了下来。
“通过后,我们还向村民宣传,人家要来施工,大家要配合,不要阻拦。至于施工的技术含量怎么样,谁来管制,他栽树的钱从哪里来,都跟我们村没有关系。”马红旗说。
《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马家滩镇政府于2003年7月12日下发的《关于对马家滩村部分荒沙地进行发包的决定》这样描述:为了进一步加快生态建设步伐,有效改善生态环境,根据市人民政府有关政策,经镇人民政府会议研究决定,对马家滩村沙窝井向东一、二队一万亩荒沙地进行发包,承包费由马家滩村委会收取,其他事宜由镇人民政府、马家滩村委会、承包方协商解决。
2003年7月17日,作为发包方的马家滩镇政府和作为承包方的孙国友签署《荒地承包合同》,承包期限是从2003年7月15日起至2053年7月14日止,期限50年。
双方约定,土地承包后用于生态建设、种树、种草、经济林、养殖综合开发为一体;由承包方每年每亩地向发包方交纳一元钱的土地承包费。
承包之后
无论是在担任马家滩村领导职务期间,还是如今退休在家,对于孙国友在马家滩荒沙地上的一举一动,马红旗都格外关注。
据马红旗回忆,在孙国友承包下荒沙地的当年,即2003年,在市林业局的帮助下,孙国友曾栽了130多亩地的树,当年市林业局还曾按照退耕还林政策,一亩地补贴了相当于150块钱的粮食给孙国友。
孙国友林场一角,这里也是此次“跪地求水”事件的“风暴眼”。摄影/本刊记者 刘向南
马红旗说,现在生长在孙国友林场平房前的那些杨树,就是2003年市林业局一个姓黄的站长带了一些人栽下的。
到了2004年,林业局不让再栽杨树,规划栽种牛筋条。马红旗回忆,当时栽种牛筋条,无论是株距还是行距,都有要求,“一亩地栽220棵,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样栽种的树长起来后,通风采光都比较好”。
为了栽种牛筋条,市林业局还安排了一名技术员到林场进行指导。马红旗说,但孙国友不听这位技术员的,“这插一棵,那插一棵”。为此,他和技术员闹翻,技术员就走了。“林业局看孙国友不按规矩栽树,就把他领退耕还林补贴粮的资格取消了。”马红旗说。
2004年前后,还发生了一件让马红旗印象深刻的事情。据他回忆,按照国家土地管理条例要求,在承包土地后,孙国友需要到国土资源局备案,备案后,要交土地使用费用,当时这笔钱是0.28元/平方米。马红旗说,他让孙国友去国土局备案,但“他却对我说经济困难,让我去通融一下”。
这让马红旗很意外,“你这个老板来投资,居然没钱交土地使用费?!”最终,孙国友由于没交这笔费用,至今没能拿到土地使用证。
4月1日,孙国友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也提及,他在前两年曾去有关部门反映过,“承包合同上规定要给我办林权证、土地使用证、草原证,我找过多少次,他们说你是个人行为,不办证。”他还多次表示,现在外界传说他种树是为了拿补贴,一亩地补贴200块钱,他的一万亩地,20年就有4000万,“你们可以去查,看我有没有拿过一分钱”。
到了孙国友承包荒沙地的第三年,也就是2005年,据马红旗回忆,孙国友却“消失”了,村里联系不上他。马红旗说:“毕竟他是在我们村的企业,他栽了多少树,栽了什么树,投资了多少,我们要给领导汇报。”由于联系不到孙国友,后来的承包费也没了着落。“他只在2003年至2005年给过承包费,一年一万元。”马红旗说。
2005年孙国友从马家滩林场“消失”,按照马红旗的说法,他这是“撂挑子”,而且一撂就是三年,到2008年底才重新“出现”。在孙国友“消失”的那三年中,孙的一个妻弟一家住在马家滩林场,在林场里放羊,也没有再种树。马红旗听说,那三年,孙国友去内蒙古包工程去了。
2008年,马家滩发生了一件大事:神华宁夏煤业集团旗下的双马煤矿开始运作建设,建设项目需要占用马家滩村部分土地,占地范围中涉及到孙国友承包的万亩荒沙地中的部分土地。马红旗说,就在这一年,有一次他经过双马煤矿,在主矿口发现有个人长得很像孙国友。他问一个煤矿施工负责人,才知道那人果然就是孙国友,孙国友在矿上包了工程,挖煤井口子。但是,后来马红旗听说,孙国友在煤矿上包的这个工程没有干好,发生矛盾,还跟煤矿闹得很僵,之后煤矿上的工程就不让他来干了。
马红旗回忆,在这之后,孙国友又不见了。原来住在林场中的孙的妻弟一家也走了,“林场完全没了人,房子的门窗都被人砸了”。
孙国友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也提及过他在林场的房子被砸的事情:“房子的门窗都砸了,现在这个房子是去年才装修的。”
在马家滩,多位受访者都向《中国新闻周刊》证实孙国友曾多年从林场“消失”的情况。马家滩村村民马成兰回忆:“有几年他就没有来过。”
对此,孙国友否认说,从2003年至2008年这段时间,他一边干工程一边种树,“每年3月份把民工带来种树,到了4月下旬才把民工带去干工程,年年都是这样”。
据马红旗回忆,再次有孙国友的消息,是2019年前后。当时双马煤矿上马一个光伏项目,占地200亩。马红旗说,这次占地不涉及孙国友承包的荒沙地,“距离它有100多米”,但孙国友又来了,打听是哪里搞的光伏项目,说这个项目占了他的地。
马红旗说,当时是8月份,天气炎热,不是种树季节,孙国友却开始插种牛筋条,“连进光伏厂的路上都被栽上了树”。但折腾过一阵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过去20多年里,孙国友在马家滩林场到底栽下了多少树?马红旗说,前两年,马家滩镇政府曾做过一次测量,测量的结果是600多亩。
4月1日,《中国新闻周刊》在马家滩林场看到,林场种植的树木,主要集中在林场平房所在的西南一角,其他大部分仍是荒沙地。
“跪地求水”前后
今年1月25日,马家滩的村民在孙国友的林场发现,不知是哪家电厂的大量废灰被倾倒在这里,并被掩埋于沙土之下。
马家滩周围有多家电厂。一位当时在现场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些电厂一般会出钱叫人把废灰拉去想办法倒掉。有村民看到拉废灰的车开始干活,了解到这些废灰是倒在孙国友的地里,就拦住倒灰车不让走。村民发现,林场新辟出的一条很宽的土路下面,填埋了大量废灰。他们还了解到,“倒一车灰,可以获利1500元”。
孙国友承包的马家滩林场至今大多仍是荒沙地。摄影/本刊记者 刘向南
气愤的村民报了警。为此,灵武市环保局、草原站以及公安局的人都来了。“现在还在调查这个事,要收集证据。”一位村民说。
4月2日,孙国友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确实有倒废灰这件事,但这件事是他儿子做的,他不知情。
马红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跪地求水”视频在网上传播前,村民一直找孙国友质问倒灰的事,双方已经僵持好几天了,甚至还发生了肢体冲突,但“跪地求水”视频出现后,“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双马煤矿上了”。
事实上,孙国友已经和双马煤矿“缠斗”了十多年。
《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马家滩镇政府于2008年12月所做一份专题会议纪要显示,作为自治区重点建设工程的双马煤矿在建设中占用了孙国友林地,对于占地地上物补偿问题,将由双马煤矿与孙国友双方协商进行。
会议纪要还显示,考虑到个人承包林地的投资者孙国友的利益,包括双马煤矿指挥部、灵武市国土资源局、灵武市林业局、马家滩镇政府、马家滩村委会以及林地承包人孙国友夫妇在内的与会各方达成共识:双马煤矿建设工程项目招投标应优先考虑孙国友的施工单位,以保证工程建设的顺利进行。
2011年5月6日神华宁夏煤业集团双马煤矿筹建处的一份会议纪要则提到,风井筒在施工过程中,破坏了孙国友部分林场绿化用水水源。
2011年6月21日,作为甲方的双马煤矿筹建处与乙方孙国友签署《供水协议》,《协议》达成四点意见:甲方在乙方林场承包期内,提供林场绿化用水,矿井水处理站建成后,保证乙方本林场的用水量,乙方不得转供他人;在矿井水处理站外主管道北侧,预留分支供水管口,将预处理的矿井水供乙方使用,分支管道与原供水管道对接,保证正常供水;由主工厂生活污水处理厂向进场路北侧为乙方提供绿化用水,提供配电站;甲方负责向乙方提供生活用水。
孙国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达成上述协议后,煤矿除了向他的林场提供生活用水外,其他三项一直没有履行。在央视于2014年曝光了双马煤矿违法占用林地,随意排污、未批先建等问题后,林场的生活用水也停供。孙国友说,这是因为他被指告发了煤矿的前述问题。
查询中国裁判文书网可知,自2015年至2017年,孙国友曾对宁夏环保厅、宁夏水利厅、银川市环保局、国家能源局、水利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国家发改委、宁夏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国土资源部等部门发起过行政诉讼,这些诉讼都和双马煤矿的占用林地相关。而据宁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于2017年做出的一份二审民事判决书,神华宁夏煤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因占用林地被判赔偿孙国友经济损失727.54万元。
对于“跪地求水”一事,孙国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由于煤矿一直未按照协议给林场供水,他在2022年8月又一次找到矿方,这次矿方让他按照要求挖坑埋水管,要给林场接通供水。后来,供水计划又被推延至今年3月份。
3月底的那天,矿上一位经理来林场指挥布置接水设施,但是矿方突然又说不能供水了。这时林场接水的机械、设备、人员早已备齐。孙国友说,当时矿方给出的解释是有人不让给林场供水。双方为此争吵起来,派出所还来了人。
“当时我气得简直疯了。”孙国友回忆。
“跪地求水”事件在网上发酵后,据孙国友介绍,灵武市领导非常重视,市委书记、市长曾带他一起到双马煤矿和矿方开会,协商解决供水问题,仍没能协商出结果。
4月2日,双马煤矿发布消息说,3月29日,该矿主动联系孙国友协商供水事宜,孙国友提出三点诉求:一是双马矿尽快给他提供生活和绿化用水;二是双马矿的工程项目优先由他承揽;三是双马矿占用他的土地要进行赔偿。双方就以上三个问题进行了初步协商,未达成一致意见。
双马煤矿后又称,3月30日该矿继续主动联系孙国友进行协商。孙国友提出主要商量绿化用水如何解决,但其提出的供水需求违背水资源管理相关规定,双方未达成一致意见;3月31日,该矿再次联系孙国友进行协商,但没有联系到其本人。
(吕亚轩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