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 摄
一
诗的基本存在方式是分行。当下写诗如赶集,哪儿热闹往哪儿挤,皆因写诗没门槛,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导致大量劣质诗歌充斥网络和报刊,直至泛滥成灾。
有人甚至说,写诗太容易,所以人们看不起诗;读诗太费劲,所以人们不读诗。
我虽然认同这一观点,但不会以这种眼光看待青年诗人许梦熊。要不然,他也不会把我当作他的忠实读者。
诗歌是许梦熊的生命。无论是早年出版的《宴之敖者》,还是新近推出的《与王象之书》(2021年6月,杭州出版社出版),抑或朋友圈里信手拈来的长短句,许梦熊的诗作总是给人以亲切细腻之感。他长于在生活现场捕捉诗情,从时代变迁、历史人物和个体经验中,开掘和淬炼诗意,所以其诗歌的“能见度”很高。
诗思与时代共脉搏,是当下诗歌创作的大道通途。许梦熊喜欢在物象(山水和星辰)、世象(人群和社会)、心象(感情和感悟)三个维度上觅诗,使得他的诗歌创作取材广泛、形式多样、情思纷繁,好像无处不诗、无时不诗——他用手机裁取画面,先凝神静思,后快乐歌唱,每日一至二首。
“挺胸为鹊鸲,又名猪屎渣。虽然小不点,国鸟孟加拉。呜呼高枝上,凝然如冻葩。幸亏有羽翼,无须过检查。”
“一灯照破千山月,万户人家不等闲。枯木逢春何须看,唯独樽酒亦神仙。”
“夜来樽酒不胜轻,转眼台州是仙庭。廿年寄身江南道,漂泊无依仗诗行。越行越远越逼仄,大道青天如闹铃。朝九晚五宜趋鹜,我辈文章等于零。”
微信朋友圈是大染缸,也是写诗的好地方。这3首写于2022年1月中旬的诗虽说无题,却厘清了人情事理,约略可窥许梦熊的内心世界。
圈里一文友与许梦熊相交甚深,见着“我辈文章等于零”,甚是不解,弱弱地发问:“怎么会?”许梦熊直言相告,这不是他的原创,而是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的话题,曾引发20世纪80年代书画界的一场大辩论。
二
文学创作与绘画艺术有许多想通之处。许梦熊信手“拿来”,垒成诗行,与其说是赞同吴先生“笔墨只是创作工具”的观点,毋宁说是一种无奈,甚至是我手写我心的自嘲。
许梦熊,真名许中华,浙江台州人。15年前,我在磐安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任上,曾牵头组织金华市“‘80后新锐写手’论剑百丈潭”活动,许梦熊剑气纵横,健笔凌云,以长诗《丰饶之角》斩获冠军。那时,我只知道许中华是浙江师范大学应用心理系学生,笔名“七夜”。没想到,他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金华,且以诗谋生,“不断地变更住址”,是我所知的为数不多的自由撰稿人之一。
3个月前,我难得在某“中”字头的大报副刊发一篇千字文,收到的稿酬却不足百元。手拿这轻飘飘的汇单,我不敢说“如今的文字不值钱”,却足以让我扪心自问:倘若我是自由撰稿人,有许梦熊这样的心境与沉迷吗?
许梦熊对诗歌并非一见钟情,但一旦爱了,就爱得死去活来。他的诗,犹如其人,皆为呕心之作,流淌着真情率性,以及一种浪漫无羁的气质。
“在金华这座洞天福地的城市,写诗是一种诱惑。”这是许梦能的真实想法。“一位长辈曾经奉劝我,别写诗,今天写诗的人实在太多了,敲一敲回车键,分分行,便是诗。”这些以诗歌为名的文字,“所能表明的一个倾向是汉语在某种程度上的空洞”,“看上去像盖在猪肉上的一个蓝色印章,质检合格,或者检疫合格,它更接近于一块赘肉,一个零件,而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呼吸。”
这些年,“我很少跟家里通话,我和我的父亲鲜少谈论眼下的生活到底怎样,我也很少听我的母亲抱怨他们的日子比针尖还要刺人,我总让他们把自己交给菩萨,这是最好的办法,就跟我把自己交给诗歌一样,沉迷是活下去的良方。”
读这样的文字,内心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既为诗歌也为我们的父母。不是吗?只要喜欢,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写作的浩瀚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但谁也无法回避“开门七件事”予人的难处,自由撰稿人尤其如此。
“我想过的无非是一种心灵宁静的生活,对未来,我既不竭力规避什么,也不刻意追求什么,阿帕勒斯画不出一匹马嘴角的泡沫,可是随手扔向它的一块海绵却帮助他制造了非凡的泡沫。”这就是诗人的挚爱,也是诗人的偏执。
诗穷而后工,愤怒出诗人。近十年来,许梦熊既是浙江诗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又是诗歌赛场的一匹黑马,屡获国际、国内大奖。其中,组诗《乌云之河》获首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记忆中的拱宸桥》获“运河南端·水韵拱宸”全球主题诗歌大赛银奖;组诗《山水的回音》获首届“浙东唐诗之路”全国诗画大赛一等奖。
2021年6月,许梦熊就如何理解诗,以及为何而写等问题,接受张杰(当代诗人,曾参加第21届青春诗会,2021年与友人创办《罗曼司重演》诗刊)的访谈。他说:一个诗人谈论自己的诗是困难的,这就跟一个旱鸭子潜水一样,他对水的恐惧使他看不到自己是打水里来的。我之所以避免谈论自己,乃至自己的诗,是因为我是一个诗歌的结巴,我的嘴上总停留着“可是……”,促使我创作的那点动力,大概就是现实的压力。
三
奖项,有大有小;奖金,有高有低。但无不都是“沉迷”的美果,多多益善。
在几年前的某个饭局上,许梦熊接听朋友来电,闻说组诗《山居岁月》获得首届莫干山国际诗歌节游子主题诗歌大赛银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脱口而出:“好啊,又来钱了!”
受此感染,我忽然想起他的“现实的压力”,不由得端起酒杯,发自内心地向他表示祝贺。
一个诗人,从生活中有所发现和触动,到开掘主题、选择形象、锤炼语言,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而开掘和深化主题,是尤需用功的。许梦熊倘若羞于谈钱,对获奖之事轻描淡写,反而就不是许梦熊了。
记得有人曾问足球大王贝利:这一生中哪个球踢得最好?贝利回答说:下一个。许梦熊还得生活,甚至想生活得更滋润,就得像贝利一样继续锚定下一个目标,集中精力创作《与王象之书》——以现代诗的名义,完成对古人的一次对话与致敬。
王象之是南宋地理学家。从酝酿编撰直至完稿,他大约花费了30年时间,以一己之力著成《舆地纪胜》凡200卷,可谓倾注半生心血。
然而,其生平事迹《宋史》不载,省志不清,就连家乡金华以及出生地磐安的历史文献里,也语焉不详。许梦熊如何突破这种客观或人为的局限?
以说明文形式,显然流于形式;以宣传式的口号,又过于直白空洞。许梦熊静下心来,循着蛛丝马迹,在故纸堆里一一搜寻。看了大量南宋有关的文献以及近人的研究后,王象之的面貌在迷雾中渐渐浮现,尽管依旧不甚清晰,却有助于想象力的纵情发挥,并能让许梦熊绕过烦琐的叙事的陷阱,在更高意义上施展手脚——
在凌乱、破碎、全是叹息的各种线索中
拼凑你的事迹,这是历史的曲折
它让偏离中心的人没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肖像
不过,许梦熊擅于组诗、长诗,但要以诗歌之名,对话800年前的地理学家,无疑是一种高难度的挑战,充满奇妙的诱惑与刺激。
原浙江省作协诗歌创委会主任柯平是许梦熊的授业恩师。他在序言中说:隔空对话“不仅需要技艺,还需要对历史本质与文人精神人格的洞察。但作者拥有的才华和学养使他足以胜任,从笔底汩汩流淌出来的那些诗句,尽管如同花光照眼,让人惊艳,实际上驾重若轻,包含着作者对诸如生与死,出仕与退隐,历史与现实等问题的理解。”(《在精神世界我们有相同的住址》)
无须讳言,每一种写作风格都有其存在理由,亦无所谓品位价值的高低,而只有情感的饱和度、诗性的辨识度和技巧的熟练度之分。《诗经》、唐诗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们彰显了时代,而非隐匿时代,陷入背景空无的“理念写作”或玩文字游戏的“零度写作”。在《与王象之书》中,许梦熊站在时间的一个节点上眺望另一个节点,真实记录个人的观察、体会和感悟,让读者一眼看见800年前的另一种“真实”,可谓首开诗歌界的“先河”。
诗,一旦离开生活的土壤,必然出现严重的“虚脱”现象。诚如磐安县文联主席吴警兵所说:“这部长诗在叙述方式上,是叙事与抒情巧妙结合。磐安的历史人物与风土人情,有机地融合进诗里,读起来毫不生硬。表现手法上,并非宏大空洞的叙述,而是艺术性和时代性的严丝合缝。”
“琢磨诗歌,就是雕琢自己的灵魂。”(田间语)许梦熊的诗是时代的、向阳的,也是可歌唱的。他发出的声音,相信读者一听就懂,而且透着温暖、善意,令人亲近。
“什么是精神传承,什么是吾辈情钟,什么是文化血液里的秘密关系,一切当尽在不言中。”在很多场合,细细聆听柯平老师的教诲,许梦熊往往“笑而不答”,但万笑不离其宗:我手写我心!(书人书话 潘江涛)